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失败是另一种关怀

1998-11-11 来源:中华读书报 毕飞宇 我有话说

在一本哲学书里,一位法国学者这样告诫我们,不要读康德,他的书最多十五页就会让你发疯。我得到这个告诫是在大学二年级,正是上天揽得月、下海捉得鳖的年纪,走到哪里自信心就洋溢到哪里,哪里有我弄不明白的书?当即给北京的一位朋友去信:给我弄一套“三批判”来,我要读康德!那口气就像康德是我家二舅。书不久就寄来了,是两本《判断力批判》,黄皮,薄薄的两小本。当天晚上我就在路灯底下“读康德”了。只读了七八页我就把头仰到天上去。我就像路灯下面的飞蛾,只管往灯泡上撞,撞了两三下我的眼睛就黑了,差点昏过去。

后来又壮了几次胆子,有模有样地坐到图书馆里去,还是理不出头绪。无奈之中只好买一本《德国古典美学》,是蒋孔阳先生的大作,这本阐释六位德国哲学家的专著我倒是读完了。这一读我反而死心了。当然,我没有疯掉,因为我终于没有把康德读完十五页。

大学毕业被安排到南京来教书,《判断力批判》一直放在书架上。有康先生坐阵,整个书架就显得很上品位、很有文化的样子。有学生来玩,十分崇敬地问:老师,这么多的书都看过的吧?于是回头看看黄色的书背脊,很有学问地点点头,吱唔说,翻过,翻过的。

突然有一天,一位湖南籍的同事走到我的宿舍,告诉我他要调回故里了。我为他高兴,说了一屋子的好话。后来同事说,这年头办事,没有一点“出手”总不好看。我猜他是借钱,于是放出大话,说,只要我有,说。我的同事没有看我,却把目光移到书架上去,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。同事耷拉了双眼皮,对我说,“那边”局长的儿子急着想读《判断力批判》,市面上又买不到,只好叫我的同事给他“弄一套”,而父亲那边的事,他已经“包了”。我交替着打量我的同事和我的康德,不知说什么好。这不是割我的肉么?我骂了一句,同事只是陪笑。我又骂了一句。我猜得出局长的儿子是一个什么样的人,上天揽得月、下海捉得鳖的年纪,走到哪里自信心洋溢到哪里的死样子。他居然把手从湖南伸到南京的书架上来了。同事怕我不松口,很可怜地望着我,说,这事关系到我的一辈子呢。

我至今没有读完《判断力批判》,很不好意思。我的那两本黄皮书,现在一定插在湖南的某个书架上,它关系到同事的“一辈子”,不能不献出去。这在我是一分遗缺,想起来不免怅然。但是,我到底也没有勇气再去买一套。照直说,我实在是怕了康大人了。我粗知人类的文明史,虽说读不懂康德,但从不敢轻易怀疑这位哲人。他对人类文化所做的贡献,称得上无与伦比,至少,后来的历史文脉说明了这一点。企图逼近并超越大思想,仅靠年轻和自信显然不够。大思想不可企及,它们游移于常人的心智之外,也是常有的。

书架上康德的位置早让别的什么人鸠占了雀巢,但是,只要我的手伸到那儿,总是会想起康德,这种滋味相当不好,就像忘了吃饭就上了床,什么时候醒来都觉得少了一口。康德对我来说,几乎成了一种绝对抽象,然而,他的目光是那样具体、苍茫、孤寂、忧郁,透出一股浩大的悲天悯人。他望着我。康德对我来说,只是一次失败的阅读。然而,阅读的失败有时也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,它提供了一种空间,一种无限的可能与向度,一种尚未活出意思来的意思,它甚至还可能是一次尚未降临的拥抱,只要别太潇洒,别动不动就露出一脸的轻薄相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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